我想给顾伯伯说三句话
—— 顾锡东百岁诞辰纪念会上的发言
在纪念会上发言以后，又观赏了当晚的＂顾念＂晩会，心绪难以平静，就将发言提纲扩展成文，想和顾伯伯再聊会儿天。顾伯伯说过，他喜欢和我聊天。
学习着一定年轻着，你不会衰老。
纪念顾伯伯百年诞辰，自然让我回想起向顾伯伯学习的日子，觉得这样的日子又重新集结在今天，我又可以向顾伯伯学习一回了。顾伯伯清瘦的面廓淡淡的微笑以及浅浅地吸一口烟的样子，清晰地在我眼前。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有些疲倦，可是一说到创作，他的眼神便炯炯如炽。所以我也总说他年轻，总说他不会衰老。我有一次到顾伯伯在省文联的办公室等他，看他捧着一大摞书籍从楼梯上来。他说，想写写陆游与唐婉，从图书馆借来资料，调集一点历史情绪。顾伯伯的肚里装满了各种历史故事，他要找准一个支点，组织有人物有故事有情感有悬疑的戏剧呈现，他需要历史情绪。我说顾伯伯你还要研究这么多书啊？肚皮里介多故事，随便扑出来一个就是个好东西。他说六十多啦，还得靠学习呵。这两年对陆唐的研究，又有很多新的成果。我说顾伯怕六十多啦，可你不老呵，你快五十时我认识你就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的。他说就是靠这个学习，学到一点新东西，人就感到年轻喽。后来我抓一些文艺创作，常请顾伯伯来指教。他喜欢参加年轻人创作的剧本讨论，他还总说与其说来研讨，不如说是来学习。剧本上的新观念，让我也像年轻人了。我明白顾伯伯年轻的奧秘了：学习让人年轻。
今天在这里发言，我也就是在学习，在纪念一位有学问，有品格的长者，你其实是又在聆听他的分享。就在此时我又深刻地感到，能够分享的灵魂一定是年轻的，并且不会衰老。能够分享的学问一定是新鲜的，并且不会过时。
顾伯伯，今天我来了，我又来向你学习了。一个人已经离世二十余年，仍然被人学习着，让人年轻，让人不会衰老，真好。
今天在这里，我想对顾伯伯说的第一句话，是学习着你就年轻着，你不属于衰老。
善良着一定年轻着，你不会衰老。
顾伯伯的人品决定了他作品的高度，这其实是一个基本道理，作家艺术家比到最后，实际上比得就是人的品格。文艺创作的决窍千条万条，真正能够垫高你的作品的基底，就是你的品格。这次活动的主题词可简略为善笔增德，我以为这是从顾伯伯的人品和作品出发作出的最佳选择。出生在嘉善，原名叫顾增德，我不知道是天意还是血脉中的DNA，让顾伯伯完美地实现了善笔增德。《长乐宫》中的糟糠之会，《双轿接亲》中的姐弟之别，还是风雪中的＂奉汤＂及汉武在宫中与犯错的生母＂母子携手赏月华＂，点点滴滴都洒在了善良上。这些内容让顾伯伯描写得如诉如泣，正是源自顾伯伯自己心底里的善良。说两件事儿：一是我抓过电视连续剧《白蛇传》和《天下粮仓》，剧本初稿送顾伯伯以求指教。结果接到的是正揩整齐的都是一万多字的文字意见，这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充满真知灼见的智慧和经验呵，让我和作者感佩不已。编剧大师给普通作者这样地甘洒心血，没有一颗善良的心是做不到的。我们拿着信封里的一叠去感谢他，他轻轻推开了，还说我们坐下来再聊聊，再聊聊。以至于我后来都不太敢送几十集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本给他，怕占用了顾伯伯太多的时间，他胸中有多少成熟的戏剧故事要喷涌而出啊。二是有次在屏风山上讨论我的剧本，意见出现分歧。我有一些想要坚持的内容和艺术上的处理。会后顾伯伯专门走近我，说蔚东你尽管按你想好的改，这条路子一定有道理的，把你已经意识到的高度完美地展现出来，写得有节奏有味道。现在要紧的是，你的创作情绪千万千万不要受影响。心态不好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啦。我一个人站在屏风山上的晚风中，被顾伯伯的话温暖着。他从一个艺术家最需要的也是必须具备的良好的创作心境上来关心我鼓励我，这是艺术大师根底儿上的善良。做一个善良者，这是大师让人铭记的最动情的教诲，我想。
所以我今天想同顾伯伯说的第二句话，是善良着你就年轻着，你不属于衰老。
常识着一定年轻着，你不会衰老
我在前面提到了顾伯伯常说的历史情绪，顾伯伯还常提到时代情绪和人的情绪。现在想起来，这三个情绪几乎都笼罩在他的几部主要代表作上。顾伯伯擅长结构历史故事，但既使是相似的题材，他在不同时期的处理都有新的发现。如几部写汉宫的戏，我们都能体悟到顾伯伯写作时不同的历史情绪。顾伯伯就是站在当代文明的高度和当代人研究历史的新成果上进入他的创作，所以他的剧作总能新意叠出。顾伯伯说的历史情绪，不是从历史中升发起来的情绪，从来就是指当代人深入到历史深层以后从而萦绕于胸的情绪。这里提到了当代，当然指作者写作时的时代，于是可以再说说时代情绪了。《五女拜寿》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们普遍还沉浸在文革的一场浩劫所留下的伤痕累累之中。杨继康的遭遇几乎存在于千家万户。我就给无端遭遇隔离审查的父亲送过御寒的衣裳，穿着棉衣的我却感到寒气彻骨。那时候的家庭既使相对平静，也一定会遇到至爱亲朋或邻里乡里间的荒唐与不平。冤情和沉冤召雪前后的命运沉浮让人们在《五女拜寿》前无法不泪雨如注呵。观众一定会产生的联想就是当时扯不清理还乱的时代情绪，现在的话叫做戳中泪点融进热点击穿焦点吧。《陆游和唐婉》的问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前十年摸石问路的时代情绪此起彼伏，＂错错错＂，＂莫莫莫＂几乎是一代中国人反思社会的一声感慨。回想两部戏当时的演出盛况，回想观赏两部佳作时的泪浸感伤，还不是都在感慨这种时代情绪吗。
再来说人的情绪，面对着齐刷刷下跪的后辈，董柯娣让杨继康的悲怆几乎进入了极致，她那一双颤动的手指拨动了《五女拜寿》的所有观众。陆游面对唐婉差人送来的一杯黄藤酒，万千感慨。茅威涛的一个趔趄，晃动了多少深陷情感旋涡的人心。《五女拜寿》中的家庭道德观念和《陆游与唐婉》中的爱情伤感一定是在不同时代中都会产生的人的情绪。＂浪迹天涯三长载＂的人生喟叹和＂走尽了人间坎坷不平路＂的世态炎凉，几乎是人世间常态。顾伯伯设计的杨继康并不是反击逆贼的什么阳刚人物，而是痛斥奸相严嵩的杨继盛的哥哥，素来谨慎却受其弟弟牵连被圣上＂逐出门墙＂，本来两兄弟可以合并为一个命运浮沉人物，本剧主要在写拜寿的＂五女＂嘛。但是顾伯伯执意写这样的一个＂杨继康＂，写杨継康的甚至有点胆小怕事，也写了他面对奸相不求原谅的节骨眼儿上的正直和厌恶恶婿的恶行。显然，这样的杨继康更有人性上的宽泛意义，更可以＂出圈＂以圈定更多的观众。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多少国事政事，多少命运风浪，他都执意地在母子、夫妻、父女、姐弟、恩人师长之间展开故事，他就是在寻找可以牵动人的情绪的链条，寻找可以流动的＂为观众写戏＂的情感通道。这就是顾伯伯戏剧创作有恒久艺术生命的审美密码，也是顾伯伯所有作品所凝聚成的弥足珍贵的情绪美学。顾伯伯说他从书籍中和传说中寻找历史情绪，又由于他撷取时代情绪和人的情绪来共鸣＂点穴＂，使他的剧作既便是古老的题材，却仍然灿烂着既使二十年后二百年后也会同样罩住的那个时候的当代情绪。他在常态的人的情绪上编织传奇，实际上就是王实甫关汉卿汤显祖洪升马致远们走过的路子，共情就是艺术生命的丰沃土壤。他的创作理念既符合规律又与时俱进，我敬佩于此，也在自己的创作中苦苦寻找能够激活人（包括观众）的情绪的故事，我曾向顾伯伯请教，顾伯伯却淡淡地说，嗨，这是常识罢了。请大家特别注意，正因为他用到了＂常识＂二字，于我来说不啻是振聋发聩。我们纪念他，实际上就是纪念他的这种一直坚守的艺术常识。今天，此刻，在顾伯伯的百年冥诞，我突然明白，正是这种常识使得顾伯伯依然年轻，不会属于衰老。
所以，我要和顾伯伯说的第三句话，就是常识着你就年轻着，你不属于衰老。
当然，一想到顾伯伯那一天清晨的离去，想到那一天拂晓中的小雨，我还是有点悲伤。不过，有的人离去就离去了，但是顾伯伯，你在！
谢谢顾伯伯。
谢谢大家。
（作者系一级编剧、浙江广电集团原总编辑，浙江省文联原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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