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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增德 | 《创作的门槛》 作者:顾锡东
2024-06-0624

编者按:

恰逢顾锡东先生诞辰100周年,由中国戏剧家协会、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共同主办的系列纪念活动反响热烈。顾锡东先生的戏剧作品不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令人叹服,创作出这些作品的背后是他对艺术规律的敬畏、对人民的热爱、对院团的负责。他是亲和的“顾伯伯”,亦是坚守艺术原则的顾锡东。他还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戏剧、曲艺论文,散文、杂文等。很多文章现在看起来依然发人深省、余味悠长。特此开辟“百年增德”专栏,发布顾锡东先生的文章,以飨读者。
本文《创作的门槛》是顾锡东先生结合个人创作实践和所见所感,从情感与理智、想象与联系、灵感与磨练这三对关系阐述创作的“门槛”,对资深创作者、希望入行的创作者都有警醒和启示作用。

俗话的“门槛”有入门、内行的意思,“老门槛”相当于老内行。其实并不确切,门槛毕竟还是处于门内门外之间,与登堂入室还有一定的距离。先前我也写过一些舞台剧、电影本,欣欣然自以为跨进了文艺创作的门槛;其后给“四人帮”一伙文痞们的“帽谈棍论”吓住了,茫茫然又敛手退出于门槛之外,蹉跎至今,只能蹲在门槛上与青年同志侈谈创作的“门槛”,说是“请吧请吧,由此入内!”其实我自己还没有进去过,因此,只能是浅见。

感情与理智

从前看过早期越剧名小生张云标的即兴表演,老头子牙齿都快掉光了,凄楚一声“娘子!"饱含两眶热泪,又恰到好处地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就说这是技巧吧,如果演员没有丰富的感情,那他就不可能迅速地进人角色;如果演员没有清醒的理智,他也不可能恰当地控制自己。演戏演到伤心处,演员在舞台上矫情伪饰欲哭无泪,固然算不得好演员;反之在舞台上涕泪横流,不能自已,同样也算不得好演员。

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文艺创作,愿认真搞好文艺创作的同志也应当既要努力培养自己丰富的感情,又要认真锻炼自己清醒的理智。如果说,一个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需要的是高度冷静,而在病号房里则需要的是真诚热情。那末,一个创作人员,在择材选题、分析研究过程中,应当侧重于冷静,而在进入具体创作过程中,则应当侧重于热情。作者对其所描写对象,分别有所敬爱,有所憎恨,有所同情,有所鄙视,有所痛悼,有所怜悯,喜怒哀乐之情出乎肺腑,发乎内心,倾注于笔尖,只有作者自己感动了,才能感动读者和观众。因为文艺必须反映人们的感情,必须反映人们的思想,而且必须是形象地反映。一个好作品中反映出来栩栩如生的真实形象,不仅清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是非,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融化渗透着作者的真情实感。虚假的感情只能制造虚假的文学,不能感人,也不能取信于人。

然而作者对描写对象的真情实感,决非空穴来风,正是因为作者曾经倾注感情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有所感受,为所感动,悟出道理,知所褒贬,才能有感而作,不吐不快。作家对现实生活充满热情,必须是真心实意的。如果对描写对象无动于衷或不求甚解,那么要创作出好的作品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同几位演员们一起下乡,有些人交朋友“韭菜面孔,一碰就熟”,也十分热情,临别时她把脸儿搁在房东老妈妈的肩上,四行热泪相对流,我倒真是深为感动。可是一年后老妈妈拎着一篮鸡蛋不远百里而来找她,她却毫不作假地瞠目相问:“你……是谁呀?”可见虚假的友情在头脑里那么容易消失,假如搞创作也这样,此中得失,不言而喻。
当然,并不是说,我们的描写对象都必须有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对号入座,才会产生真情实感。然而作家再现生活的形象概括,却可以断定不能没有现实生活的依据,不能割断对于现实生活的感情联系。当年现实生活中祥林嫂一类人物,鲁迅先生所见多矣,感慨至深,发为义愤,因而才有祥林嫂的生动感人的艺术典型概括。生活与艺术之间的感情联系是息息相关的,决非互不相干。即便僧恶,也是感情的真实反映,鲁迅对假洋鬼子淋漓尽致的刻划,也正是他对现实生活中此类人物的唾弃与恶。我在戏剧创作实践摸索过程中,渐渐习惯地在头脑中有着生活形象与舞台形象的交替表现,彼此又像又不像。往往生活形象比较鲜明舞台形象也会比较丰满。可是有时候旁人要求我加一个体现党的领导形象——如县委书记、部长进去,由于生活的局限,我对他们熟悉不够,并没有思想感情上的深切交流,勉为其难,想当然而写之,理智分析似乎清楚,感情表达实在模糊,必然出现语言大于形象,是个说教而单薄的不真实的形象。
想象与联系
二十多年前我陪同一位老作家下去,我那时刚当上专业创作人员,正想向老前辈学一点,于是脱口而出问道:“你最喜欢到什么地方?"那位老前辈很淳朴,不加思索地回答我:“我最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对我来说,那倒真是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既然文学是“人的文学”,既然文学创作的主要对象是人,那末,正像“蜜蜂只拣旺花飞”一样,作家爱到群众中去,不仅丰富自己的斗争经验,更能熟知人们的斗争生活,生活的积累日益丰富才有文艺创作的坚实基础。作家写不出东西,往往是由于生活空虚。“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这是作家的第一基本功。可是,还有呢?苏州说书初出道的艺人往往去偷听——其实也是卖了书筹进书场的——名家说书,名曰“盗关子”。我当时也急于想向老前辈“盗”点什么“关子”,如何着手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到长者的启示是:搞文艺创作还得练就两套功夫,一套是“善于发挥想象”,另一套是“普于联系生活”,其实是“合二为一”的。文艺创作总是要虚构的,创作固然要从生活出发,但不必是表现已经发生的事,而是要表现可能发生的事。作者每当有了新的题材、新的立意,在努力探索新的构思的时候,即使有比较丰富、完整的生活原材料,也总是需要裁剪改造,充分发挥其虚构的想象能力。作者对于人物的设计,情节的演变,轮廓的钩勒,线索的安排,基本冲突的贯串,直至细节的运用,逐渐由笼统而趋于缜密,由模糊而趋于清晰,力求其所描写对象了然于胸中,才能跃然于纸上。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作者的想象力丰 富与否。
然而,艺术形象的想象不是凭空臆想,它依据于生活,借鉴于生活,受制于生活。艺术形象的真实性总是要对照实际生活来判断验证。一个普于发挥想象的有经验的作者,总是与他善于联系生活分不开的。山沟里狼吃小孩本来是传闻的另一回事,可是经过鲁迅加以联系和发挥想象,刻意渲染为构成祥林嫂悲惨结局的关键性情节,从而出现了祥林嫂失子发疯地逢人喃喃重复讲述阿毛的故事的扣人心弦场面,真是信手拈来,便成千古血泪文字。有位搞电影创作的朋友,以南京路上好八连为题材,奋斗了好几年,反复写了七八稿没有成功。其后沈西蒙的《虹灯下的哨兵》出来了,我那朋友自叹不如的是太局限于八连战士内部,没有想到霓虹灯下出现那么多形形式式的人物,连阿飞都搬出来了,而且无一不是与战士有关。在春妮与陈喜之间插入一个女特务,做出惊心动魄的文章,生活中未必有其事,舞台上确信有其事里值得学习的是,作家要善于联系生活,对素材进行剪裁和想象,这样,才能将生活中的一些琐碎平淡的现象有机地组织进作品,从而,描绘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
发挥想象力,还必须学会艺术夸张。在现实生活中,抱有精神胜利法的人到处都有,但决不会像阿Q那样集中夸张,这种典型化的夸张,并不违背生活真实。有时候艺术夸张发为奇妙的想象,使人物增加了浪漫主义的色彩,坚强的性格使瘫痪的人竟然站起来走向阳光普照的大道,这在医学上也许还没有真正解决,然而通过艺术夸张却使人们深信其可能。《生死搏斗》虚构了资本家吸工人的血借以返老为童,本来是荒诞的,然而影片中反映出来的生活面貌,观众会觉得,如果工人的血吸下去真能返老还童,资本家确实会这样干的,因为其本质使然。
灵感与磨练
许多作者反复修改磨炼其文艺作品,往往情况大致相同,修改二稿三稿,新意层出不穷;修改四稿五稿,尚能浮想联翩;修改七稿八稿,还有余勇可贾;修改到十稿以后,力气也没有了,文思也枯竭了,新鲜感也一点没有了。特别是写戏剧电影,人磨戏,戏磨人,真是苦事。那年我住在某地招待所,隔壁房间两位同行在修改他们合写的电影剧本。一次我推门进去,只见那位同行面壁而立,用头顶着墙壁在那里苦思冥想。另一位呢?在厕所间里用冷水龙头浇脑袋。我问:“怎么啦?"那位同行苦笑说:“嘿,灵感没有了!”
灵感究竟有没有?乍听起来,好像祥林嫂问灵魂究竟有没有一样玄。其实不然,灵感还是有的。作家要培养灵感。我有过这样的体会,有时候创作上碰到一个关键性问题久久而解决不了,苦恼不已,忽然某一天后半夜睡梦方醒,万籁俱静,明月人户,脑子特别清醒,回忆起一件旧事,灵机一动,联系到创作上关键性问题,一下子办法有了,真是“梦里寻它千百遍,蓦回头,伊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前几年不好提灵感,谁讲灵感谁挨批。因为前人确实有过那种错误解释,说灵感是由于作家头脑里有着特别的交感神经,灵感细胞,如是之类的唯心主义神秘论。其实灵感并没有什么神秘,有人解释是“一种敏捷的心理活动”。也就是所谓“灵机一动”。有位作曲家告诉我,他写得最好的那首曲子,倒是在灵机一动下不化什么力气很快地写出来的。所以在文艺创作上,往往出现“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萌"的情况,说它是偶然性,实际上有它的必然性。
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讲了博览群书,刻苦饱学的一面,没有讲到自身的生活经验,应当说不够全面。然而杜甫毕竟不是关在象牙塔里的诗人,在兵荒马乱之世,饱经忧患阅尽沧桑,沸腾其忧国忧民之心,长期努力创作实践,才写出了无数的千古绝唱。所以,读破书万卷也好,阅尽沧桑也好,正是使作家的知识广博,记忆仓库里的储存不断丰富的好办法。知识愈多,观察愈深,又有圆熟的技巧,提起笔来才能情满于山,意谥于海,兴会淋漓的灵感源源不绝,至于灵感究竟怎么个培养法,很难说清楚,大约是要学会善于运用开拓思路之钥匙,打开你的记忆仓库之门去联类感物,多思则不会没有灵感产生。但是如果你记忆仓库里的存货本来不多,譬如说你要塑造一个渔民,而你记忆仓库里仅仅有个把渔民的印象,那么,即使搜索枯肠,灵感也出不来的。不如到海边去多找一些渔民朋友,求得生活上的丰富积累。另一方面,生活实践固然重要,创作实践也不可忽视。俗话说:“熟能生巧”,这个熟能生巧来之不易,是要下苦功夫的。创作上能有才思敏捷之灵感,需作者在实践中不断磨练方可获得,不然,如林彪自吹自夸,天生的脑袋瓜子特别灵,那是彻头彻尾的骗人鬼话。

(原载《西湖》197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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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浙江省戏剧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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